两盒名片(小说)
贺卫东
随州某专汽厂的新销售员李默,到江浙片区报到那天,前辈老王把一个磨破角的档案袋摔在桌上。袋口露出半截合同,甲方处“盛达物流”四个字颜色已经有些暗淡。档案袋外面用红笔写着“三年零复购”。
“张秃子那老狐狸,”老王往搪瓷缸里猛倒茶叶,“三年前买过咱们一辆冷藏车,之后再没订过。七任销售跑断腿,每次都被他用扳手赶出来。”他指了指档案袋里的照片,一辆银灰色冷藏车停在车间,车身上“中国专汽之都”的字样被焊痕遮了大半,像块没长好的疤。据说是该物流公司老总亲自找人焊的,因为那年车子出了些问题,而公司拒赔,所以两家关系弄得很僵。
这下李默有些犯难了,那么多前辈搞不定的事情,自己能搞定吗?俺又不是神仙。不,一定会有办法的!公司领导既然派自己来,必定有他的用意,自己也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。可是该从何下手呢?
为了打破尴尬,老王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烟,拿出一只递给李默,李默摇手表示不抽。老王便把烟又放回到盒里,又从右边兜里掏出另一个品牌的廉价烟,自顾自抽了起来。
咦,有了!
送老王上车后,李默来到当地打字店,制作了一盒不同的名片。第二天一早,他特意换上工作服,拎着一个工具箱,揣着名片蹲在盛达物流的铁门外。这盒名片印着“随州专汽维修技师李默”,还附上了照片,照片上的人穿着蓝色工装,手里拿着扳手;另一盒从公司带来的销售经理名片,则藏在裤袋里。
“新来的?”门卫老张正吃着早点,往园区里努嘴,“张总今早在车间摔了扳手,说要把三年前那辆随州车劈了当柴烧。”
李默摸出维修技师的名片递过去:“厂家派来的,给老客户做免费检修。”
车间里的电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。李默刚跨过门槛,就见个秃顶男人正蹲在辆旧冷藏车旁,手里的扳手把蒸发器管道敲得叮当响。
“你们厂家还有脸来?”男人转过头,眼角带着怒气——此人正是盛达物流的张总。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“三年前这破车漏氟,拉的海鲜全臭了,你们的人来看了一眼,说是人为损坏不保修,是我自己花了八千块焊的!”
李默的目光落在管道接口处,那里缠着圈粗铁丝,铁丝上挂着片锈蚀的橡胶——是密封圈的残片。他递上维修工名片,摆出工具包:“张总,我先给您看看车?修不好你拿我是问。”当然,他说这句话也是有底气的,转业前,他在部队当了三年的汽车兵;在做销售经理前,又在东北做了两年的售后。
张总冷笑一声:“修?有本事把这蒸发器拆下来,看看里面的霉!”
拆蒸发器花了整整两小时。梅雨季的车间像口闷锅,李默的工装能拧出水来,指尖被管道的锈迹染成褐色。当他终于把蒸发器拽出来时,张总的眼睛直了——接口处的密封圈已经泡成糊状,胶层上长着层绿霉。
“这应该不算人为损坏。”李默用镊子夹起块密封圈残片,举到窗户透进的光线下,“您看这胶层,遇水膨胀后开裂了。江浙梅雨季湿度常超90%,原厂的橡胶耐不住这么潮。”
张总的喉结动了动,没说话。旁边的司机小王突然插嘴:“张总,上周咱订的本地车,蒸发器接口也加了层白色塑料垫,可那玩意儿不顶用,一个星期就得换一次。”
李默顺着小王的目光看向车间角落,三辆崭新的冷藏车正等着装货,车斗里的蒸发器接口处,果然嵌着圈发白的塑料垫,边缘已经有些发潮卷边。
“那是我让加的。”张总的声音软了些,蹲下来指着旧车的管道:“一周换一次,也总比你们的车强。”
李默从工具包里掏出个小铁盒,打开后露出圈黑色橡胶垫,表面泛着细密的光泽:“这是我们厂新试的氟橡胶垫,加了防霉菌涂层,我们在实验室做过测试,梅雨季至少能撑半年。”他拿起扳手,“我给您换上,不收钱。要是半年内出问题,我自己掏腰包赔您损失。”
张总盯着那圈黑橡胶垫,又看了看李默汗湿的工装,没说话,算是默许了。
换垫片花了四十分钟,李默特意在接口处缠了层透明胶带,说“能挡挡冷凝水”。临走时,他把铁盒里剩下的两个垫片放在工具箱上:“要是我不在,让小王换就行,不复杂。”
接下来的三个月,李默每月都来一次,只字不提卖车的事,只是蹲在冷藏车旁看垫片。第一次来,垫片边缘有点发潮,他用干布擦了擦;第二次来,发现小王给管道加了层保温棉,说是“学着李师傅的法子挡潮气”;第三次来,张总递给他瓶冰红茶,指着蒸发器接口:“没漏,比本地车的塑料垫强多了。”
这天下午,李默刚回到办事处,就接到盛达物流的电话,是小王打来的:“李师傅,张总让我给你们厂家打个电话,说想订几辆车,还说你修的那辆旧车,这三个月没出过毛病。”
李默揣着两盒名片再次走进盛达物流,张总正在车间核对出库单,看见他来,眼角舒展多了:“你们厂家的销售员啥时候来?我跟他聊聊订车的事。”
李默从裤袋里掏出那盒烫金名片,拿出一张恭敬地递过去:“张总,我就是。”
张总捏着名片愣了愣,突然笑出声:“你这小子,藏得够深呀。”他把“维修技师”的名片从工具箱上拿起来,和销售名片并排放在桌上,“这两张,我都留着。以后车有问题,我打维修的号;要订新车,就打销售的号。”
“张总。您打哪个都行!”说完,李默也笑了。两张名片上的电话是一样的,这个张总其实也知道。
李默看着桌上的两张名片,一张沾着油污,一张泛着金边,在车间的光线下,倒像是一对配合默契的伙伴。他想起刚来时前辈说的“七任销售被赶出来”,此刻突然觉得,或许不是客户难打交道,只是他们递错了名片。
从张总办公室签完购车合同出来,雨已经停了。李默将两盒名片都放在了公文包里,至于下次来递哪张名片,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。